一個像烈日，詩意照耀宇宙；一個像明月，文意深邃而凄婉。唐玄宗天寶三年，李杜真正意義上的相會，是中國歷史上兩位偉大詩人的非凡相遇。一千多年后，聞一多把李杜的這次相會比喻為日月相會。

旅途艱難

盛世需要最絢麗的詩人，李白、杜甫的相繼亮相詩壇，使得唐詩的天空格外絢麗奪目。

李白于武則天長安元年（公元701年）出生于中亞碎葉城，相傳祖籍隴西成吉，5歲隨做商人的父親定居蜀地。少年時期的李白不僅喜歡道教仙道生活，其作賦水平也不容小覷，20歲時便寫成《大烈賦》，詩中英雄氣概、浩然之氣橫溢，文采飛揚，詩情畫意非凡。公元725年秋，25歲的李白離開蜀地，過起了訪王、游仙、飲酒、賦詩的豪邁生活。

其間，他曾到過長安一次。大詩人賀知章讀他的《??蜀道難》時，驚呼李白是“太白星上的謫仙人”。從此，“謫仙人”便成了李白的稱號。李白曾力圖獲得朝廷的賞識，但大失所望后又重歸江湖，寫下了《酒賦》等名篇。詩中“生來就有才華，用盡了錢財也要還”的自信與淡然情懷，慰藉了無數沉淪失意人孤獨的心靈。

天寶元年（742年），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終于被李白的詩文感動，向玄宗推薦了他。這一年秋天，已經42歲的李白收到了玄宗的圣旨，讓他去長安拜見。正值巔峰的才華，終究是不能被云遮蔽的。“笑看天際出門，怎奈草木皆兵？”這是李白當時毫不掩飾的心情。玄宗以大禮迎接李白，他不參加科舉，直接任翰林，為皇帝起草詔書。玄宗的禮遇，讓李白的輝煌達到了人生的巔峰。然而，習慣了無拘無束、隨性灑脫的李白，在人生最重要的機遇到來時，卻放縱了自己，這個機會就溜走了。 有一次，玄宗讓李白陪自己赴宴杜甫詩中動如參與商指的是什么，李白便叫來皇帝的寵臣高力士給他脫下靴子。宴席結束后，玄宗指著李白對高力士說：“這人看上去可憐兮兮的。”

還有一次，玄宗在宴會上命令李白寫《宮中樂事》十首，李白請求玄宗賜他“無畏”，意思是可以暢所欲言。玄宗答應了，李白立刻就寫了下來。詩的第二首：“楊柳金黃嬌，梨花白香……宮中誰最美？飛燕在昭陽。”他把楊玉環貴妃比作住在昭陽宮的趙飛燕。從歷史的軌跡來看，李白這首詩是在比喻盛唐將因后宮而陷入困境。但這樣的聯想又怎么能讓玄宗和貴妃滿意呢？最后，玄宗賜給李白黃金，讓他回山里去。李白只好離開長安。 他不禁感嘆自己的前途：“……路難，路難，岔路多，如今在何處？總有乘風破浪的時候，揚帆過海的時候。”不管前路多么艱難，總有實現理想的一天。

即便是在如此艱難的處境下，李白依然意氣風發，自負不已。當然，這驅逐是另一種隱喻：李白，才華橫溢之人，身上有一顆即使時間也無法掩蓋的耀眼星光。

詩星聚會

李白被逐出長安，雖然是他一生的一大敗筆，但卻在文學史上創造了輝煌的一頁。唐玄宗天寶三年（744年）初夏，謫仙、翰林學士的李白從長安一路來到東都洛陽，即將與詩人杜甫相會。杜甫雖然比李白小十一歲，但當時人們稱他們二人為“李杜”，詩壇上也早已有“李杜”之說。一千多年后，聞一多把李白和杜甫的這次相會，比喻為日月相會。一個如烈日，詩照人間；一個如明月，文意深沉，凄婉凄美。

此時杜甫正在東都洛陽。杜甫，又名子美，唐玄宗開元元年（712年）河南鞏縣人。他生長于中原，父親和祖父均為官宦之輩，深受家學和儒家思想的影響。他自幼便開始學習寫詩。晚年所作《莊友》詩中回憶道：“七歲已思鳳，始詠鳳。”后來杜甫在詩中多次以鳳凰來比喻自己的心境。 比如他在48歲時寫的《鳳凰臺》中說：“……恐有雛鳥無母，饑寒交迫，我可剖開心腸，喂以慰其孤寂……圖為侍奉至尊，鳳為昭示大計，再照復興之業，洗去百姓之憂……”鳳凰是傳說中的神鳥，傳說鳳凰出現，預示天下將治好。從杜甫的詩中，可以看到他對國家和人民的深切憂慮，他時刻擔心無母的雛鳳凰無人照料，他甘愿剖開自己的血脈，喂以孤獨的雛鳳凰，只為有一天鳳凰展翅高飛，讓天下百姓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 他對國家、對民族的赤誠之愛，足以讓每一個人流淚。

與杜甫不同，生長于四川、出身于游商家庭的李白深受道教影響，求仙訪道貫穿了他的一生。他在詩中喜歡用莊子想象中的大鵬來形容自己的遠大志向：“大鵬飛翔震八荒，輕則天塌不下來。”氣勢磅礴、空靈飄渺，蘊含著搏擊自然的無窮力量，但對人、對社會卻似乎興趣不多。李白對儒家思想一直抱有一種鄙視和反感，他在詩中說：“我是楚狂人，唱鳳歌來嘲笑孔子。”《論語·微子》中有一首歌，是楚狂人唱《鳳，鳳》來警告孔子。 李白將自己比作楚瘋子，用鳳凰之歌勸孔子隱居。

杜甫對李白有一種神秘感，他曾在長安城附近的長樂坡（又名梵克山）與李白短暫相識。當時，李白是朝廷重視的詩人，也是唐玄宗時期的詔書起草者，終日沉溺于聲色犬馬，王公貴族作伴，身邊總是圍繞著名友人和大文人。而杜甫當時剛剛在詩壇嶄露頭角，無法與李白進行深入的交流。李白此次來到洛陽，顯然很失落，但正是這份失落讓略顯矜持的杜甫鼓起勇氣接近了李白。

沒想到李白竟然記得他們在梵柯山前的相遇，兩人就詩歌展開了熱烈的討論。李白追求虛無縹緲，力圖超越現實，不受任何事物的束縛，因此他的詩歌多在自然中游走，奇思異想，天馬行空，很少受到詩歌規則的束縛。杜甫自恃家世，以“吾祖詩自古一絕”為豪，欣賞那些講究韻律形式、充滿典故的詩歌。杜甫是儒家思想的踐行者，承認現實，追求在方寸韻律中得到最大限度的自由，因此他的詩歌具有極大的張力，在日常瑣事的描寫中，顯得幽暗深邃。平等的學術辯論，使他們彼此理解，增加了對彼此的信任。 李白有《贈杜玩》：“午時，我與杜甫在梵柯山前相見，頭戴斗笠。請問您為何自此消瘦如柴？必是昔日作詩的苦心所致。”李白首先回憶了與杜甫在梵柯山前第一次相見的情景。當時正是午時，杜甫頭戴斗笠。這一次，他發現杜甫消瘦了許多，想必是他為詩作思慮的緣故。詩中對杜甫在選詞作句上的苦心，充滿了善意的嘲諷。杜甫讀完詩后笑了，一股冷漠的隔閡在他寬厚的笑容中消散了。

李白瀟灑外向的性格吸引了杜甫，杜甫知道這是他最缺乏的品質。聽說李白馬上要去梁、宋求仙學道，他含蓄地表示自己也想去梁、宋，希望一起去。能和這樣一位友好善良的兄弟一起旅行，李白也很高興。梁就是現在的河南開封；宋就是現在的河南商丘。兩地相距不遠，當時都是非常繁華的城市。

一天，他們在商丘游蕩時意外遇見了高適。高適當時并不寫詩，卻喜歡談論時事，這讓三個心胸寬廣的人有了共同的話題。他們登上山府臺，向北望去。當時玄宗喜歡在邊境用武力擴張領土，不僅百姓與家人分離，死傷者更是不計其數。安祿山這樣的邊將趁機貪圖功勞和賞賜，囤積錢糧，擴充兵力，伺機作亂。“萬里風云”變幻莫測，詩人的眼光睿智超前，他們雖然飲酒作樂，卻不能放下時局和國家安危。

愉快的旅行，讓時光一轉眼就過去了。冬天，高適告別他們，去楚國游歷。李白與杜甫北渡黃河，登上王屋山，后到齊州（濟南）。深秋，他們到了兗州。杜甫住在兗州李白家里。杜甫在詩中描述道：“我也是東蒙的客人，可憐你如兄弟。”他們親如兄弟，“秋日同寢，晝夜相隨。”杜甫有些惆悵，李白便帶他到北城郊外，拜訪一位名叫范石的隱士，范石是李白的故友；東魯一帶歷來崇尚黃老之術，李白與杜甫也曾跟隨董奉先大師一起煉丹，但都空手而歸。 至此，杜甫對跟隨李白尋仙訪道的生活感到失望。杜甫自幼有“比紀、齊”之志，自二十四歲在東都洛陽落榜后，近十年來稍稍懈怠，如今又與李白一起游歷，一晃兩年過去了。過著放蕩不羈的生活后，他內心感到無比空虛，決定離開李白，去追求名利。

兩位大詩人即將分別，臨別前，杜甫又寫下了一首著名的《贈李白》：“秋日相看，我們仍是漂泊的野草，尚未煉成仙丹，愧對葛洪。我們整天飲酒狂歌，為誰囂張跋扈？”在結識李白后不久，杜甫就在《贈李白》一詩中表達了愿意跟隨李白“采寶草”的愿望。最后，在這首《贈李白》中，他開始質疑“自己尚未煉成仙丹”的事實，并反思自己和李白的一生：“秋日相看，我們仍是漂泊的野草，尚未煉成仙丹，愧對葛洪。我們整天飲酒狂歌，為誰囂張跋扈？”

李白似乎對杜甫的情緒變化和提醒都漠不關心，他就像一個失意后整日醉意難平的酒鬼，有他自己的醉酒情緒邏輯。那杯酒，在李白的手中，永遠是那么的金燦燦。李白給杜甫的送別詩《潞縣東石門送杜爾甫》：“幾日醉意，登滿池臺。石門道上金盞何時再開？秋波落泗水，曲萊海明。飛蒲公英相隔遠，當把手中的杯飲盡！”全詩第一、二、四聯，都是以飲酒為中心。只有第三聯，在飲酒之后，偶爾抬頭，眺望自然的景色。因為里面的情意和纏綿，似乎沒有酒是無法化解的。 這種感覺和景象被凝結成更深的情感和意象，沉積在杜甫心里，開始了漫長的發酵。

杜甫走后，李白獨自來到沙丘，因思念杜甫，情不自禁地寫下了《沙丘城寄杜甫信》：“……瀘酒不能醉，齊歌不能復思念。思念如溫江，寄信南去。”對杜甫的思念，不是一點酒就能消解的，也不是歌聲就能傳達的，一如溫江的浩蕩。從此以后，李白再也沒有寫過一首詩來懷念杜甫，但杜甫不一樣，時間越長，對李白的感情就越深厚。尤其是在李白人生最低谷的時候，還寫了很多詩來懷念李白。這或許就是道家和儒家的不同之處吧。道家強調個體意識，相濡以沫不如相扶相隨，而儒家注重人際關系，崇尚仁愛。

不要忘記世界

745年深秋李白與杜甫決裂后，杜甫西行，再次試圖通過科舉考試求得功名。次年杜甫詩中動如參與商指的是什么，他因參與宰相李林甫選科舞弊而落選。他曾失望地大喊：“儒學與我何干？孔子、盜諫，皆是塵埃。”他對儒學提出質疑，但盡管心存疑慮，杜甫并沒有“回鄉”或拋棄儒學，而是繼續留在長安，在漫長的等待中，用了近10年的時間尋求官職。他對國家的感情，依然是“葵花倚日，物是人非難改”。755年10月，他終于得到了一個管門鎖匙八品下的官職。

755年，杜甫剛剛就任，安祿山就發動了叛亂。757年初夏，杜甫從早已淪陷的京城逃出，衣衫襤褸地來到鳳翔覲見新皇帝肅宗。肅宗任命他為宣議郎、行在左侍御史，任務是給皇帝提建議，并負責舉薦賢能之士。這是杜甫一生輝煌的頂峰。他官職雖然低微，但卻是皇帝身邊的御史。他一到任，就遇到宰相房琮被肅宗貶為太子少傅的事實。左侍御史杜甫認為不公平，便言辭激烈，還上疏為房琮辯護，這激怒了肅宗。杜甫被扣留，后來經人審問、說情，才被宣告無罪。 長安收復后，肅宗返回北京，杜甫繼續任皇帝的左侍御史，但處境卻大為惡化，不久就被貶為華州主管文教的小吏。

杜甫因替房琮辯護，隨時面臨被迫害的危險。759年秋，他放棄在華州的職位，到秦州（今甘肅天水）投靠親友。從此，他陷入了顛沛流離、饑寒交迫的悲慘生活，靠采藥、賣藥維持家中生計。在生活極度困難的情況下，他的詩歌創作卻收獲頗豐。在秦州不到半年的時間里，他寫下了流傳至今的詩歌約120首。

在秦州，他最想念的朋友是李白。

李白與杜甫分手十余年后，李白南下重游曾隱居的吳越、秦淮一帶。755年十一月，“安史之亂”爆發，李白也開始逃亡，最后隱居在廬山屏風疊。如果隱居，他的命運或許會順利得多，但喜歡冒險的李白，抵擋不住永王李璘的一再邀請，加入了以平叛為名，實際與肅宗王朝對立，正在長江流域招兵買馬的永王集團。肅宗派去攻打永王的統帥，是李白和杜甫的舊友高適。永王在親友出賣下，兵敗身亡。李白逃走后，自首自首，后被囚禁在旬陽獄中。 758年，他被流放夜郎。759年春夏之交，在流放途中，被肅宗大赦所救，大概就是到了巫山的時候。李白激動不已，寫下了“彩云間朝出白帝，一日千里還江陵。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詩句。

但關于李白的故事，卻眾說紛紜。有人說李白在流放途中去世。杜甫到了李白祖籍秦州，寫下了兩首《夢見李白》詩。第一首詩中，杜甫其實是根據李白葬身江湖大海的傳說，寫出了夢中與李白靈魂相會的情景。但他還是心存疑慮，在夢中問道：“身在羅網，怎會有翅膀？”身在羅網，怎會有靈魂長出翅膀飛來見我？第二首詩中，他憤慨地感嘆李白的處境：“京城里盡是達官貴人，而這個人卻孤獨憔悴。”

759年深秋，杜甫或許已經聽說李白被赦免而活下來，但卻遲遲沒有收到李白的任何消息，他寫下了著名的《天涯思李白》。后來杜甫到四川謀生，有關李白的消息開始傳到杜甫的耳朵里。此時的李白走投無路，逃到安徽當涂，以裝瘋的方式躲過了肅宗王朝的迫害。杜甫的生活也十分艱難，他寫了一首《不見》詩：“久不見李白，可憐裝瘋。天下人人都想殺他，唯憐他的才華。”或許在當時世俗社會的眼里，李白成了叛徒。杜甫此時之所以如此寬容、如此悲憫，是因為他更加看淡了功名利祿和世俗社會。 同時，儒家仁愛思想一直是他不變的內心準則，因此他能深刻理解天才詩人李白的痛苦與無奈。大詩人杜甫的善良與悲憫，并沒有隨著他一生的孤獨而消失，相反，在他晚年成都浣花溪畔的詩句中得到了更加具體、動人的表達：“但愿我有萬間寬敞的房屋，容下天下貧苦之人，使他們安居樂業，風雨中安如山岳。”真正安如山岳的是詩人拯救世人的責任與良知，猶如風雨中巍峨的高山。

盛唐盛世最終拋棄了詩人李白、杜甫，迫使他們過著艱苦的生活。然而正是這種坎坷的生活，才使得李白的詩風清雅，杜甫的詩風憂郁。這或許也是國家不幸而詩人幸運的又一例證。正如韓愈所感嘆：“李杜文采尚在，光輝永存。”（《詩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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