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大學是高考狀元的聚集地，每年的特等獎學金爭奪堪稱是一場神戰(zhàn)。但在這個競爭激烈的校園里，卻誕生了一項“特等普通獎學金”，目的就是獎勵沉默的大多數(shù)。

戰(zhàn)斗或放棄

在投票給“特等普通獎學金”之前，黃云就一直在爭取特等獎學金。

進入清華大學后，黃云平均凌晨4點就睡著了。上完課后，她必須擠出時間做實驗。早上8點上課前她會早起做實驗，中午一個多小時的午休時間她也會做實驗。下午放學后，她會去實驗室一呆就是一天到凌晨。

腿痛從大一開始就困擾著她，伴隨而來的是心跳加速、頭暈、嘔吐，尤其是熬夜之后。有時做實驗時還會嘔吐，堅持不住才去急診。多做一次實驗就意味著可以早點發(fā)表論文，黃云愿意為此透支身體。

早在進入大學之前，黃云就規(guī)劃好了自己五年的學習計劃，兩年就完成了五年的必修課程，實驗成績是別人的三倍，論文發(fā)表在核心期刊上，本科期間每門課都是滿分，每年各類獎學金加起來都有五位數(shù)以上，足夠維持自己的生活。

大四那年，黃云如愿以償獲得了本科生專項獎學金（以下簡稱特等獎），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研究生。“為了保住這個第一名，我拼到了最后一刻。”她說。

特等獎是清華本科生的最高榮譽，每個班上萬人，特等獎獲獎?wù)咧挥?0人。特等獎獲獎?wù)卟粌H要是各系前幾名，還需要符合清華對外宣傳的最佳形象：“紅紅火火，全面發(fā)展”。他們通常在專業(yè)表現(xiàn)、科研成果、社會工作、實踐，甚至社會影響力等方面都有優(yōu)異的成績。

特等獎衛(wèi)冕者中，有的本科期間以第一作者發(fā)表多篇SCI論文，有的斬獲世界級計算機大賽冠軍和奧運金牌，有的參加過多次國際會議，被贊“堪比博士生”。2021年，剛剛成為奧運冠軍的楊茜入選特等獎衛(wèi)冕者。

作為金字塔頂端一小部分人的競爭，更多的人參與到了考試、考研、實習等各個環(huán)節(jié)的爭奪中。清華大學有幾家24小時營業(yè)的書吧，無論深夜何時，你都能在書吧里看到燈光和坐在書桌前工作的身影。

與黃云這樣的優(yōu)勝者不同，很多人卻消失在戰(zhàn)爭的硝煙中。周柱體型偏胖，心臟不好，從小就不擅長運動，在清華體育課的必修3公里長跑中幾乎束手無策。大一時，他在操場上跑圈，跑到上氣不接下氣。“感覺操場就是地獄，快要窒息了。”最終，他的體育成績還是不及格。

清華大學被稱為“五道口體校”，擁有全國頂尖的運動隊和師資力量，規(guī)定學生不會游泳就不能畢業(yè)。校園里最大的操場上，有一面紅字墻，寫著“為祖國健康奮斗五十年”。體育課是清華大學的必修課，每節(jié)課一個半小時，通常學生先從跑幾圈開始，然后由專業(yè)運動員帶隊練習具體項目。如果遇到嚴厲的老師，中途可能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

周柱沒有像黃云那樣絕望，他干脆認命，選修了物理治療課。清華大學專門為體質(zhì)虛弱、有疾病、無法承受體育課強度的學生開設(shè)了物理治療課。課程在室內(nèi)進行，動作都是一些比較靜態(tài)的太極拳、八段錦、五禽戲等。選修物理治療課的代價是：體育課成績只能得D級，相當于60分。

漸漸地，周柱開始退出清華激烈的競爭，他放棄了一切社團活動，再也不參加獎學金的評選。在最難的一門專業(yè)課上，他認真地記下了所有的筆記，但還是聽不懂。他鼓起勇氣問老師，老師卻反問道：“我上課都講過了，你沒認真聽嗎？”他堅持了半個學期，最后退學了，GPA一直排在倒數(shù)幾名。

周柱想到，要把自己的故事提交給“特殊普通獎學金”評委會。這是清華學生自發(fā)設(shè)立的獎項，與學校正式推出的“特殊獎學金”形成鮮明對比。在這里，越普通的人越受關(guān)注。它的誕生，就是為了反對“優(yōu)秀”這個統(tǒng)一的標準。

周柱看到 Terp 的報名信息時，剛經(jīng)歷了大學生涯最黑暗的一段時光。至今，他還是得把臉深深地埋在手臂里，好一會兒才能夠抬起頭來繼續(xù)說話。兩年前，他本科時期最好的朋友跳樓自殺了。他們前一天才在宿舍樓見過面，打了招呼。

那是一個漫長的冬天。得知消息后，周柱在宿舍的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幾乎不能動彈，不能去打水、吃飯。后來，學校篩查出有“心理健康問題”的學生。他嘴上不說，心里卻總覺得“人生無望”，甚至晚上會在陽臺上徘徊。

最終，周柱選擇從床上起身，拿出早已積滿灰塵的鍵盤，決定重拾電競愛好。游戲的世界讓他感覺如魚得水，在高校的電競比賽中多次獲獎。“游戲給了我樂趣，給了我成就感，給了我自我價值感，還有一群好朋友。”然而，他已經(jīng)三年沒打過游戲了，因為身邊的人都覺得游戲“不是一份正經(jīng)的工作”。

對于周柱來說，清華四年最值得慶賀的勝利，是當年退掉的必修課勉強及格，雖然只得了C-，期末GPA排在倒數(shù)20%-30%，這導致他再次未能考上本專業(yè)的研究生。他暗戀的女孩已經(jīng)和另一個“踢球很棒、做社會工作很棒”的男孩在一起了，他懶得再喜歡別人。

周柱的故事為他的“特等獎學金”贏得了不少的選票，至少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做個普通人

2018年年底，清華大學特等獎最終答辯前，一名候選人被指簡歷造假、過度包裝、缺乏個人操守，在網(wǎng)絡(luò)上引起軒然大波，并導致其退出競選。這一爭議引發(fā)了人們對特等獎評選標準和將候選人“神化”的批評。

當時，清華大學的朋友圈里熱傳著一篇《對一位特等獎候選人公開信息的質(zhì)疑》的文章，作者將這位特等獎候選人的“專利”和“創(chuàng)業(yè)”經(jīng)歷曝光得淋漓盡致。幾年后，很少有人知道這篇文章的作者是計算機系的歐明。

此后，學生偶爾對專項獎勵的內(nèi)卷化和“神化”提出質(zhì)疑。吳曉當即做了一個諷刺節(jié)目，準備在學生文藝晚會上表演：在虛構(gòu)的“華清大學”，有一張獎學金證書，上面有一朵小紅花。只要你把小紅花戴上，就能被人牽著鼻子走。這個節(jié)目最終被“勸退”。

次年，由清華學生創(chuàng)辦的公眾號“北極星校園觀察”在專項獎評選期間發(fā)布了“本科生沉默獎學金”的推送，他們根據(jù)真實材料改編、模仿了專項獎答辯形式，并創(chuàng)造了15位代表“沉默的大多數(shù)”的虛擬學生。

“李真，男，建筑學院X1班，讀研前三年成績在年級倒數(shù)10%，有躁郁癥，但目前病情比較穩(wěn)定清華大學特等獎學金多少錢，休學一年。去心理中心咨詢時，心理中心偷偷將相關(guān)信息告知班主任，并通知其家長來學校接孩子回家。他是一位單親媽媽，長期熬夜，很容易感冒。宿舍里堆滿了酒瓶，但都是錯落有致的擺放。

受到過警告、嚴重警告、紀律處分。”張婉曦，女，土木工程系X2班，研究生前三年成績排名年級倒數(shù)5%。

轉(zhuǎn)系失敗，想讀信息技術(shù)專業(yè)。輕度抑郁，間歇性躁狂。友好，但過于敏感。12學分不及格，將選擇延遲畢業(yè)。感情狀況：前任出軌，至今未婚。沉迷網(wǎng)絡(luò)小說，大三時整年都待在宿舍，除了上廁所、體育課和必考的期末考試外，從不出門。

“沉默獎學金”候選人的故事看似離譜，但細節(jié)卻緊扣現(xiàn)實，引起不少學生的共鳴。這個虛構(gòu)的獎學金與特等獎形成鮮明對比，帶有濃重的黑色幽默風格，成為當晚被轉(zhuǎn)發(fā)的“爆款”。李默看完文章后深受觸動，當即想出了一個計劃：設(shè)立一個“給普通人的特殊獎項”——特別普通獎學金。

2020年夏天，吳曉和李墨先后加入了歐銘打造的封閉式社交網(wǎng)站“畢舍”。這個安全、私密、分享度極高的論壇，成為了“特殊普通獎學金”（簡稱“特殊獎學金”）的孵化基地。李墨提出這個想法后，畢舍的幾位核心成員一拍即合，興奮地密謀創(chuàng)作了這件挑戰(zhàn)特殊獎學金的行為藝術(shù)。

圖片 | 封閉社會網(wǎng)站

2020年特等獎申請公布后，立即發(fā)布了“特別平凡獎學金”清華大學特等獎學金多少錢，鼓勵大家報名，講述自己平凡的故事。文章在清華大學學子中廣為流傳，很快獲得十多萬閱讀量。

活動主海報上，工整的大字組成了層層遞進的金字塔，整齊排列的白鴿仿佛形狀規(guī)則的日歷和便簽。

海報旁邊是幾行文案：

“不是每個人都如此精準。”“不是每個人都如此成功。”“不是每個人都熬夜。”“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這樣做。”

還有特別普通獎的口號：“不是每個人都能獲得特別獎。”

圖 | 特朗普獎部分海報

學校不允許“非官方”組織在校園內(nèi)張貼海報，李默和他的團隊只能把海報貼在無人管控的灰色區(qū)域：裝修中的路障、天貓超市的許愿墻、教學樓角落……

最終，超過100份申請涌入了封閉式社團網(wǎng)站。“還好，還真有人來參加。”李默欣慰地說。為了模仿特別獎的評選機制，他給出了一個投票標準——希望大家投給“和自己最像，最能引起共鳴的人”。評委給出的分數(shù)，也叫“共鳴值”。

與“沉默獎學金”的半虛構(gòu)故事不同，非凡獎學金的投稿均基于參賽選手的真實故事。

“我沒有擔任過班長，也沒有加入學生會，因為身體原因選擇了物理治療課，考研的希望也不大……我的成就是突破了1萬個泡泡，我是那個小網(wǎng)站上唯一一個打破這個紀錄的玩家。”

“研究已經(jīng)從發(fā)表文章發(fā)展到收集主要期刊的拒絕信。”

“在華清（特朗普獎的虛擬大學），每個人都加班加點，通宵達旦，我覺得睡這么久是我唯一能做的不尋常的事情。”

圖 | 考生“答辯”陳述

在高考分水嶺上戰(zhàn)勝了上千名競爭對手的清華學子，在量化的數(shù)字標準和一整套鐵板釘釘?shù)脑u價體系面前，開始反思競爭的歸宿和意義。專項通識獎學金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下設(shè)立的，折射出大多數(shù)學子的困惑。

曾經(jīng)的特等獎獲得者黃云在看到特等獎學金的信息后，也決定默默支持，在人群中投下屬于自己的“共鳴”票。“其實特等獎應(yīng)該由我來申請”，黃云笑著說，“最成功的事情我都做過，最失敗的事情我都做過。”

三月，正是北京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清華大學里草木蔥蘢、天氣漸暖。黃云感覺到一股涼意從疼痛的膝蓋傳來。醫(yī)生告訴她，由于長期積累的半月板撕裂、膝關(guān)節(jié)積液、韌帶損傷以及先天性心臟缺陷，她的雙腿已經(jīng)無法蹲下、跑步、騎自行車、上下樓梯，除了慢走，基本喪失了運動能力。

黃云漸漸習慣了雙腿不靈活的日子。“現(xiàn)在最想的，就是回到體育考試前的那段時間，告訴自己，就算申請殘疾豁免，我的成績也足夠在學校里排前十，考上最好的高中。”黃云遺憾地嘆息，“可我當時沒明白。”

黃云從小就不愿意落后于別人，中學、大學時為了體檢拼命訓練，直到膝蓋受傷。“那時候我就想，我怎么能一開始就落后別人一兩分呢？每次都要拿第一才安心。”

以前整天泡在實驗室的她，如今卻越來越“閑”了。她不再苛求論文發(fā)表速度，也不再緊盯每一個實驗數(shù)據(jù)結(jié)果，從每天三四次碰實驗儀器到幾天一次，大部分時間只負責教學弟學妹做實驗。成為“杰出科學家”的執(zhí)念已漸漸消退，體檢結(jié)果顯示她已無法承受高強度的科研工作。

“我現(xiàn)在的目標是攢下2000萬，然后辭職退休。”黃云說。她根據(jù)北京的物價、生活水平、銀行利率等計算，2000萬這個數(shù)字基本可以實現(xiàn)人生自由。“如果我能搞出一些專利項目，也許十年二十年就能賺到這么多錢。”

您自己的特別獎品

2021年10月，又一個特別獎學金評獎季即將到來，特別普通獎學金評選委員會再次著手雄心勃勃地籌劃第二屆特別普通獎學金評選工作。

李默曾計劃把海報掛在學堂路（清華大學主干道）特等獎海報的對面，但最終不得不放棄。不僅如此，與第一次推送相比，觀看新奇的人逐漸散去，點擊量也從10萬+縮水到1萬。

“只要我們中還有人在學校，這個活動就會堅持下去。”雖然特等獎已經(jīng)變得“不受歡迎”，但李默和其他創(chuàng)作者還是想繼續(xù)堅持下去，給它一個發(fā)展成為真正獎學金的機會。

第二屆特朗普獎頒獎典禮在一個普通的周五晚上，在一個普通的教室里舉行。沒有領(lǐng)導人發(fā)表演講，沒有特別的嘉賓，幾十位觀眾散坐在臺下。特朗普獎全程匿名，出席頒獎典禮的候選人只有少數(shù)幾位。

受到搞笑諾貝爾獎“邀請真正的諾貝爾獎得主來頒獎”的啟發(fā)，三重獎邀請了一位特別獎得主來頒獎。李默解釋道：“我們舉辦三重獎，并不是單純地反對特別獎，相反，我們希望每個人都能參與進來。不管一個人有多么不平凡，都有更真實的另一面，特別獎得主也不例外。”

主持人身著正式服裝，隆重地介紹了10位獲獎?wù)撸?/p>

考生A，上學期微積分成績?yōu)椤癋”，考研無望。考生B，夢想是做一只小貓，開一家貓咪咖啡館。考生C，小鎮(zhèn)考生，除了練習考試題目什么都不會。考生D，不美不丑，成績不好也不差，在人群中算是出身優(yōu)秀的。考生E，游戲主播，喜歡上網(wǎng)玩游戲，他從清華大學休學，尋找自己的生活方式。

李默全程躲在角落里，注視著一切。為了讓鏡頭留給選手，主創(chuàng)們選擇處處低調(diào)。大部分媒體的采訪邀請都被李默拒絕了。在參加校園視頻采訪前，他甚至想過，自己要不要戴口罩？

“我希望主辦方就像沉默的大多數(shù)，淹沒在校園里。”李默說。組委會成員歐銘在創(chuàng)辦“封閉社會”和“反假冒”專項獎時，也秉承著“草根”作風，默默做事，很少表達什么。

圖 | 特朗普獎登記頁面

在Terp獎悄然進行的同時，作為獲獎?wù)叩狞S云也在用另一種方式來抵抗競賽制度的不合理性。清華的GPA制度和物理治療課程評分制度一度在學生中引發(fā)爭議——大部分課程的GPA上限僅為20%的A級成績，物理治療課程的最高成績僅為D。

黃云認為這些嚴格的規(guī)定對學生不公平，她親自參與提出過好幾項新方案，要求學校對學分設(shè)置進行改革。

她跑遍了教委、學院、社團等組織，打電話到各個辦公室，打不通就發(fā)郵件，往校長信箱里發(fā)了十幾封信。每次參加校長座談會或者各類優(yōu)秀代表會議，黃云就抓住機會“炒作”。

參加研究生會的時候，輪到黃云發(fā)言，她直接問學校領(lǐng)導：“我之前提出的問題，你們能解決嗎？”結(jié)果，她研究了兩個月的難題當場就解決了。

從此，學校領(lǐng)導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認出她：“那是黃云嗎？她總是來這里搗亂。”如今，清華的GPA轉(zhuǎn)換平均提高了0.3分，部分課程的優(yōu)秀率提高了，A級比例的限制放寬了，物理治療課程的最高等級也正在重新評估。

自從成為殘疾人后，黃云還發(fā)現(xiàn)學校對殘疾人的關(guān)愛不夠。食堂出入口沒有坡道，輪椅進不去；電動車管制，電動自行車和電動輪椅無法通行；有的高層建筑沒有安裝電梯……她開始打電話、發(fā)郵件，在師生組織里四處奔走。

“清華有一道無形的墻，身體殘疾的學生被擋在了路上。”黃云說，無論是內(nèi)部循環(huán)，還是優(yōu)勝劣汰，都是無形的墻，“既然是一點一點建起來的，就必須一點一點推倒。”

與黃云不同，周柱選擇了繞路。考不上研究生后，周柱就一個人出去玩，畢業(yè)前把北京玩遍了。他幾乎從不規(guī)劃目的地，想騎車就騎車出去，秋天爬香山，夏天吃燒烤，冬天看故宮雪景。他說，“我整個大學都沒有這么開心過。”

以前，周柱和同學吃飯，話題總是“考研、工作、買房、發(fā)工資”。現(xiàn)在，他更關(guān)心電競賽事動態(tài)、故宮里的動物、世界新聞，甚至把簽名改成了“輸”。

近日，周柱在一場青少年電子競技比賽中再獲殊榮，他自豪地說：“這是一份特殊的、屬于我的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