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亞軍
我叫許亞軍,從2018年開始,我在拍攝一部紀錄片,叫《偉大的制造》,帶大家去工廠看看一個產品是怎樣生產出來的。
很多電視臺都拍過這個題材,但是我們從一開始就想過,一定不能拍得那么精致,而要更加真實、更加接地氣,用更加平等的視角去跟一線的老板、工人溝通。
一開始我們都直接用手機拍照,這樣他們就不會顯得裝腔作勢,也更愿意告訴你真相。
舊衣服回收倉庫里堆滿衣服
這個世界需要穿舊衣服的人。
并不一定比需要新衣服的人少
我們去拍攝的一些工廠此前從未向媒體開放,公眾也不太了解它們的行業運作方式,例如回收舊衣服。
你在支付寶填一個地址,就會有人來收,你會得到螞蟻積分。那么這些舊衣服最后都去哪了呢?很多人以為是捐贈的,秋冬裝確實捐贈了,春夏裝不是捐贈的,大部分衣服都是分類后賣掉的。
到達工廠后,我們看到那里堆滿了成堆的舊衣服,場面十分壯觀。而且,這里不僅僅是普通的衣服,很多人們不知道該怎么處理的物品,比如婚紗和毛絨玩具,都聚集在這里。每次打開包裹,我們可能都會發現,這是在拆開一段生活經歷。
舊衣服簡單分類
這家工廠的老板很坦誠,他承認這個行業偏向于公益的一面,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回收衣服,但其實,只有商業才能真正支撐一個行業的運作。
舊衣服經過分類、簡單清洗后,就按噸打包,銷往東南亞、南美或非洲。這個工廠一天可以加工二三十噸,一噸賣5000元左右。算上房租、人工等成本,最終賺到的都是血汗錢。
分揀線
在這里,舊物品的價值會和全新時的價格產生很大的錯位。要知道二手衣服主要賣給欠發達地區的人,他們只注重最基本的使用價值,比如高跟鞋和手袋,因為使用場景受到限制是最不值錢的。品牌和時尚在這里失去了意義。簡單的日常衣服和運動鞋才是最有價值的。
老板告訴我們,他們也希望環保理念能夠被更多人認同,從事這個行業久了,他意識到“這個世界上需要舊衣服的人,并不一定比需要新衣服的人少。”
衛生巾生產線已經非常成熟
在月經貧是網絡熱議話題的那段時間,我們也去拍了衛生巾工廠,發現這個行業已經有了非常成熟的流水線,只要是正規廠家生產的產品,哪怕不是知名品牌,也基本都是有安全保障的。不過很多散裝衛生巾都是從正規工廠買來再加工的次品,所以不建議購買。
老板告訴我們,衛生巾的好壞主要看吸水率和舒適度,這都是由所用材料決定的,諸如負離子、納米銀、遠紅外等概念往往賣得高價,但實際上幾乎沒有什么用處。
青島的服裝市場也很有意思,這個城市的紡織業比較發達,長期供貨一線城市,給韓國做貼牌,慢慢就形成了一個小區域,周邊都是老城區,但是這個市場的裝修是最時尚的,的風格有最前沿的審美,這里的貨品引領著一線城市的時尚潮流。
生產乳膠枕頭的女工
鄉鎮制造業
我們的拍攝歷時三年,到現在一共有27集,走訪了20多個不同行業的工廠。一開始還有網友質疑我們是不是故意去那些看上去比較簡陋的地方拍攝。
通過這些聲音,我發現了一種斷層。對于城市里的人來說,即使是他們生活中依賴和最熟悉的東西,也很少有人關心它們是誰生產的、在哪里生產的、如何生產的。格子間的白領們穿著時髦的毛衣和牛仔褲,對工人們在生產時要吸入的氣味和噪音幾乎沒有任何意識。消費者和一線工人似乎生活在兩個孤立的世界中,我們的電影希望打破這種孤立。
牛仔褲流水線的工作環境,工人必須戴口罩
大家都以為工廠都是光鮮的流水線、無塵車間,但這其實是對中國制造的誤解。
有些行業機械化程度很高,比如紡織業,但很多行業還是高度依賴手工勞動,工廠都建在村鎮,看上去不那么高檔,工人的工作環境也比較惡劣。
但不要以為鄉鎮的工廠就不偉大,我們拍攝的很多工廠在某一領域已經成為中國最好的,甚至是世界上最好的。
負責調音吉他的工作人員說他不會彈吉他。
山東濰坊昌樂縣有一個小鎮叫侖皮鎮,那里生產的電吉他遠銷世界各地,這個小鎮的產量占全國總產量的三分之一,這個小鎮有十多萬人口,其中一萬多人在制作樂器,他們全都是農民。流水線上負責調音的師傅不會彈鋼琴,但這并不妨礙他們享受音樂。
喜歡紅辣椒樂隊的哥哥
我隨機采訪的一位男士打開手機,發現播放列表里全是紅辣椒樂隊的歌曲。他操著山東口音告訴我們,他最喜歡的歌是《別想我》。他們用木勺當打擊樂器,工人們有的用木吉他,有的用電吉他,我們組成了一個小樂隊,玩得很開心。
河南焦作桑坡村有全國最好的羊皮加工廠,皮子處理得很軟,很舒服,很干凈,聞不到任何異味,這個技術很厲害,這里還有一家UGG的OEM工廠。
假發工廠里的姐姐們和奶奶們
河南許昌的假發也是全世界最好的。我們去的時候被一個場景震驚了:假發制作過程中一個必要的步驟,是由一位七八十歲的白發老奶奶來完成的。她幾乎聽不見。所以我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工作。
要知道假發最大的消費國是歐美,尤其是美國,最后戴上這個假發的人可能是國外特別時尚的人,甚至是碧昂斯這樣的大明星,但制作它的卻是河南農村的一個老太太。
如果我不在那里,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假發還是由人一根一根地穿到網上,而且每次只能穿幾根頭發,就像刺繡一樣。我以前總覺得,這么繁瑣的工作一定是機器做的。但現在,這種基本的手工活,我們已經不干了。我們把它送到朝鮮去,那里的勞動力更便宜。
曹縣航拍
因網紅出名的曹縣,其實并沒有大家想象的那么發達,只是一個以十字路口為主干道的小鎮,早年生產喪服,后來轉型做演出服飾,現在因為漢服而火起來。我們去到后來才知道,當地的工廠很多都是小作坊,一對年輕夫婦加上一個婆婆,他們三個人在抖音或者快手上開了一家小網店,通過直播賣出每個月幾百單粗糙的布片,日子過得還算不錯。很多人,都賺到了錢。
曹縣的過人之處在于,當地政府想出了很多辦法,比如引進蘇州高端面料市場、引進蘇州刺繡技術,作為扶持當地服裝產業發展的基礎。
機器刺繡
制造業里壞人不多。
這幾年大家都在說把制造業往東南亞轉移,因為那里的勞動力便宜。到底便宜到什么程度呢?2019年我們采訪過的一家大型紡織廠的老板告訴我們網校頭條,一個工人一個月可能能掙300到500塊錢就夠了,現在聽說漲到1000左右了。但是他們的缺點是學習能力沒有我們好,工人干活積極性不高,不愿意加班,最主要的是產業鏈還不完善。
中國制造業的一大優勢就是我們的整個產業鏈比較完整,一個鎮里一個村子里就可以找到上下游的所有零部件,所以才誕生了這么多的超級小鎮。
當你經常去一線工作之后,對很多問題就不會再有這樣非黑即白的判斷了。
用機器織毛衣前,需要在電腦上畫出花樣,這一步需要豐富的經驗,一個熟練的工匠一個月能掙上萬元以上。
大家都以為當老板是一份舒適輕松的工作,其實未必如此。在我的三部電影里,我都親自在流水線上織毛衣。我先在電腦上制作出圖案,然后用機器把衣服的碎片織好,再縫在一起。
那個廠的老板是我在廣東打工時跟我學針織技術的同學,后來我去了北京,夫妻倆自己開了個小廠,所有活兒都是自己干,幾十臺機器運轉的時候噪音很大,要喊才能溝通,而且24小時都要有人看管,不然像針頭堵塞這種問題不及時處理,一件衣服就毀了。
他為什么不多雇幾個人解放自己呢?一般的小老板,沒有太多的管理經驗和資金,很難擴大規模,如果再雇第三個人,工廠就撐不下去了。在制造業,這樣的夫妻比比皆是。
我在一家紡織廠擔任技術工人已經20年了。
并不是機械化程度越高,規模越大,你就能賺到越多的錢,機械化也會隨時帶動整個產業的擴大,參與競爭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服裝這種技術含量低的行業,現在透明度很高,我們問了8家工廠,每家都提供一樣的材料和價格,大家都競爭到這個程度,能不能接活,就看大家的誠意了。我們一開始都很不情愿,很多老板會親自開車來接你,給你安排酒店粗糙的布片,陪你吃飯,聊完再送你回家,每天打電話、發微信,問問你過得好不好。
大家想象老板對工人很嚴厲,但其實我也拍過老板給工人提供好吃好喝的,因為現在招工人很難。一位服裝廠老板告訴我們,相比年輕人,他更喜歡用夫妻一起工作,因為夫妻倆有壓力,愿意干,有穩定性。北京、上海、廣州的老板說中年人不敢辭職,也是同樣的道理。
縫紉工作仍然嚴重依賴手工勞動
而工人嘛,大家以為是想多休息,其實是想快點開工,因為是計件工資,干得多了錢就多。
還有這幾年很火爆的所謂網紅經濟,看上去很熱鬧,其實賺錢的只有網紅自己,連我們走訪的網紅經紀公司都沒賺錢,更別說工廠了。
他們掌控了渠道之后,對工廠的剝削非常狠,工廠負責設計、生產、庫存、退貨,網紅只負責選款式、拍照,不承擔任何風險,但利潤大部分都被他們拿走了。
這還不是最離譜的,最離譜的是,一些直播帶貨主要求商家提前準備大量貨物,最后卻賣不出去,給的付款期限很長,一些工廠因此被拖垮。
正是因為有這樣的經歷,我們從一開始就定下了基調,不允許批評制造業,不允許批評工人。
我真的覺得制造業沒有壞人,他們干著最辛苦最累的活,但卻是最不賺錢的,有時候當老板還不如在工廠當師傅,只不過自己做可能更賺錢,更自由。他能騙多少錢?這在邏輯上說不通。
曾經很受歡迎的滑冰場現在空無一人。
精神自由對于現在的人們來說非常重要
每期我不僅會拍攝工廠本身,還會拍攝一些周邊的美食和娛樂場所,用這種方式記錄工人們的生活。
拍攝毛衣廠的時候,我還去了當時工作時經常去的一個溜冰場,那是十幾年前一個重要的娛樂場所。
縫制毛衣的轉盤操作困難,容易刺傷手。
我們在廣東縫毛衣的時候,每天都會想象未來,只能談未來,沒必要談現在,未來三五年應該就是這樣。
那時候我們邊工作邊聽廣播,會給電臺寫信,主持人念出來我們會很開心。我記得很清楚,我最愛聽北京FM88.7,整天放嘻哈、電子音樂。小時候覺得太高端了,下班后就去溜冰,還有投幣點歌機,一塊錢就能點一首歌。但現在這些地方都變得冷清了,大家的休閑活動都變成了看手機。
然而無論娛樂方式怎么變,不變的是精神上的自由對于年輕人來說很重要,而且越來越重要。
牛仔褲流水線上的年輕工人談論自己的收入:計件工資,每月5000到6000元不等
對于我們這一代人來說,貧窮逼著我們去打工。我來自河南農村,記得小時候家里都是用煤油燈。但現在新一代的年輕人生活沒那么窮了,他們的父輩已經過上了小康生活,他的壓力相對小一些。
這就是大工廠招工難的原因。我們拍富士康,工資比較高,但招不到工人。年輕人更喜歡送快遞、送外賣。
我以前在深圳的工廠里做電路板,只有一臺機器,兩個動作:壓下去、拉下去。熟練之后,就形成了肌肉記憶,連午睡的時候都能做。
我們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分兩班,一個月白天,一個月晚上。夜班期間,一個月都見不到太陽。每次醒來,重復兩三個相同的動作。極其無聊。哪怕是離開廁所十分鐘,也需要申請許可。
但快遞就不一樣了,我可以騎著自行車接觸很多人,看風景,或者如果我想努力工作,我可以多跑幾個單,如果身體不舒服,我可以休息一下。
遮陽傘生產線上的女工一邊工作一邊用手機播放音樂
孩子們陪媽媽上班
在拍攝過程中,我們發現工人們有很強的精神需求,只要條件允許,他們會邊干活邊看電視劇、聽歌,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甚至不用擔心文化素養的高低,這會導致大家的審美或者品味有很大的差異。如今北京、上海、廣州的人也看抖音、快手,看那些土味十足的視頻,這讓他們很開心。
大型織機正在運轉
從中國制造到中國品牌
我們拍攝的工廠從事的行業多種多樣,但不管是做服裝、炊具、還是美妝產品,他們都有一個共識:代工不是長久之計,未來的發展方向一定是自建。但這個轉型過程非常艱難。一家為世界頂級品牌代工產品的炊具工廠,技術上完全沒有問題,但推廣自有品牌時,投入幾千萬,卻沒有多少轟動。
我們還采訪了一位大型面料廠的老板,他跟我們講起了新疆棉花,他說質量非常好,一點都不比進口棉花差,但是美國長絨棉有品牌,有證書,這是我們現在還沒有做到的。
背后的原因是消費者對國產品牌的認可度不高,另外很多制造工廠都建在鄉鎮或者小城市,從事這個行業的人大多是農村子弟,受教育程度高的很少,我寧愿做辦公室白領,一個月掙3000塊,也不愿去工廠上班。
炊具生產線
工廠只有開在農村才有錢,但這意味著沒辦法招募設計人才、營銷人才,從而陷入惡性循環。
我們的采訪是從2018年開始的,在拍攝的過程中,我們能感受到這幾年的情況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比如最近支持國貨的呼聲變得非常大,大家會逐漸發現,國貨品牌質量好,價格低,但并不比所謂的國際品牌差。
曾經有個鞋廠貼了一個英文名,老板自己都拼不出來,我就跟他說不要起英文名了,現在的年輕人不喜歡你裝洋氣,你要自信點。他就給它起了個中文名,最后還是改成了中文名,賣的很好。
許亞軍在流水線上制作雨傘
這一代大佬們都是受教育程度低,第二代都是留學國外的,我們去的廣東、江浙、安徽、河南,所有工廠都是第二代接手的,思想很先進。
我們還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幫助北京服裝學院的學生跟河南曹縣等地的工廠建立聯系,給工廠帶來一些新鮮的創意,學生們也能賺到錢。
我會繼續拍這個系列的紀錄片,在拍紀錄片的博主中,我幾乎是唯一一個真正來自農村背景、做過一線工人的,我想用我的視角去見證制造業轉型和騰飛的過程,過去10年,沒有一個新品牌能打敗中國。